带狗子

【山组】半路野餐

斯卡布罗集市

Five hundred miles

这是一条条长长的公路,那边连着天,那头连着地,一直走下去,总觉得,怎么样也走不完。

车里收听着一家音乐电台,嘶嘶的电磁声中流泻出的是曾经听过的音乐。

吉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郁结、疏散,好像一碗浓汤,回转在耳边。

那汤太浓了,让他有点齁,有点腻。



樱井翔开着一辆租来的小皮卡走在这条被阳光照得金黄的路上,夹道是成海的向日葵。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老板欠款自杀了,尽管拿保险金还了贷款,公司却还是撑不住,原本好好一个团队,却说散也就散了。

临走前,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总算是发了。

他站在取款机前,看着卡里多出来的数字,一道玻璃门外面是滂沱大雨。

银行里不让吸烟。

他拔了卡推开玻璃门,木木地在自己风里内袋里摸索了,终于摸到了打火机,用手护住小火苗,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点了一根烟。抽上烟的一瞬间,他才好像活了过来,他于是发现自己被雨淋了个透——他没有打伞。他手里领着的塑料袋也被打湿了,他听见了雨滴撞击塑料袋里瓶瓶罐罐的声音,于是他望了望天空,黑夜中没有星星,连雨点的形状也变得模糊,好像黑暗就是无底的。

那个打击的声音太大太响了,相信吗,樱井翔可以在那种声音里面听到蚊子叫,听到锯木头,听到汽笛响…那真是万箭齐发,扎得他的大脑很疼。

他一直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几个星期了,他一直在听。

他刚刚去看了心理医生,他得了抑郁症。


此时决定出来旅游是没有必要的。

但旅游却是有意义的。


在老板的办公桌上,他从他的笔记本下发现了一张压好的机票,一张飞去秘鲁的机票。

他记得,新年的时候,老板夸他业务能力好,要给他发个和普通员工不一样的年终奖,于是问他,他想要什么。

樱井翔那个时候没想到,老板会因为之后的一场诈骗自杀,也没想到自己随后就失业了。

他当时手里握着一杯香槟,满面的春风得意,他撑着酒席上自己的座椅思索了一番,公司年会喜庆的背景音盖过他的声音,他说,“想去世界的尽头看看。”

老板笑了笑,“这不算什么。”

是啊,这算什么呢?

有钱的时候当然不算什么,但后来家财散尽,是连家门都出不了了,那个时候,仅剩的一张机票,不就是全部资产,是唯一意义了嘛?


失业后,一张去秘鲁的机票和三个月的薪水,成了自己的全部。


樱井翔在公路上靠边停车,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天上橙红色的大太阳,似一个大气球,挨到了地面上。

“黄昏了。”樱井翔看着后视镜默默地想。

看了看手表,确实,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了。

熄火,下车,他在皮卡的引擎盖上铺上了一张野餐布。

汽车打着双跳灯,在这条只有他一个人的公路上,完全就是晃给空气看的。

一盒三明治,一罐啤酒,一包烟,一瓶吃抑郁的药。

一日三餐,哪顿都不能漏了。

吃饭就是吃药,吃药也就是吃饭。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最好还是谨遵医嘱。

樱井翔坐在引擎盖上,就着啤酒吃药,吃完了,又开始抽烟。

车里有一台小收音机,他握在自己手里,随便找了个频道听,他独自一个人开了好久的车,自己又不会与自己说话,唯一可以听到人声的机会,就是这台收音机了。

那个频道又在播放欧美歌曲。

樱井翔把音量调到最高,一个人听着。

他从来没有来过南美,也没有看过这么多的向日葵。

他看着这条公路,看不到尽头,却在想,当他一直向南开去,他是否可以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南美的最南端,又是否可以看见世界的尽头。

但人生的尽头已经看到了,其实世界的尽头看不看也无所谓。

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的,想走下去。


樱井翔自从租了车开上这条公路以后,就没有说过话了。

此时他坐在汽车的引擎盖上,越过车顶看到那个从田里窜出来的人。

那个人逆着夕阳奔跑,大声喊道,“你好!”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条路上,遇到从向日葵花海里冲出来的人。

那个人戴着贝雷帽,身后背着画板,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拎着工具箱,好像是逃难的。

樱井翔听着那个人的中文口音,想,大概是遇到了中国人了。

他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说话了,差点忘了说话的方法,他张了张嘴,只感觉喉咙有点疼,于是第一遍便没能说出口,只硬生生压出低低一声,“你…”。

那个人还在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你好。

樱井翔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嗓子,“你好。”他声音不大,对方却听到了。

那个画家突然就不跑了,站在原地笑着,“哈,我还以为你是个中国人呢,这一路上遇到的尽是中国人。”

樱井翔想,自己的中文有那么蹩脚吗?


那不是个画家,是个大学生。

大学刚毕业,不出去找工作,却千里迢迢来了南美。

“可以上车的吧?”那个青年站在公路上,抬头看着樱井翔,“我也是个旅游人。”他补充道,一张圆圆的没有棱角的脸和眨啊眨的眼睛推销着他的无害与纯真。

他好像是在远离大陆的干净小岛上用一滴滴泉水浇灌出来的一棵草。

“你去哪?”樱井翔从引擎盖上跳了下来,顺便熄了烟。

“我不知道,边走边找吧。”大学生笑笑,“你去哪?”

“南边。”樱井翔何不是漫无目的。

“那我也去。”大学冲着樱井翔抛了个媚眼,自顾自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连着走了好久了,让我坐会。”

樱井翔是个不好说话的大人,就算是可爱的大学生也不是可以随便放上车的。在大学生准备关上车门的瞬间,樱井翔制住了他,“为什么我会同意你坐我的车?”

“我叫大野智。”大学生冲他笑笑,友好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居然还自我介绍了起来。

答非所问,所以樱井翔也没有理他,握着啤酒兀自走开了。


樱井翔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到最后,会让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坐上了自己的副驾驶座位。

那个大野智,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车窗睡着了,他把贝雷帽垫在自己脸颊下面,画板和工具箱统统扔到了后座,怀里却仅仅抱着那只罐子,不知道那东西是有多重要。

樱井翔一边开车一边瞥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他,耳朵边那种杂乱的声音就都不见了,是因为秘鲁没有蚊子,没有锯子,而这条路上只有自己这一辆车的原因吗?

但愿是的,但又但愿不是。


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有多久了,再开下去只会疲劳,疲劳驾驶的后果么,一个就是出车祸撞死,一个就是猝死,总之就是死。

樱井翔虽然有抑郁症,但只是精神萎靡幻听失眠思维滞停偶尔发呆很想哭哭又哭不出来罢了,死亡么,当他弄懂人生的意义的时候,他就会死了,而现在,还是敬谢不敏。

樱井翔把车开到公路旁边的一棵树下,他也准备睡觉了。

后备箱里放着他的漱口杯、牙刷和毛巾,但似乎关上车门的声音打搅了大野智的好梦。

樱井翔正站在车头漱口,大野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那个人伸着腰慢慢踱步到樱井翔身边。

“哇,准备在树下睡觉啊。”他故意搭话。

樱井翔点点头,继续刷牙。

“你知道吗,在秘鲁,有人娶树为妻哦。”

樱井翔一口吐掉了嘴里的泡沫,又含了一口清水进嘴里,“现在知道了。”等他拿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完嘴,他这样说道,“挺有意思的。”他皱了皱眉。

“我却觉得,万事万物,自己喜欢就都不用避讳。你看过《怪诞小镇》吗?那里面有个男人与啄木鸟结婚。”

樱井翔点点头,“可惜他们也离婚了。”

大野智无话可说,却还是眨着眼睛,时时瞥向自己,似乎还在想着搭话。

樱井翔轻轻看了眼搭话失败的大野智,想,到底年轻是好,一切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活得像个太阳。

他看着大野智,觉得他是值得自己羡慕,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孩。

“想不到你也爱看动画片。你是社会人不是吗?”那个小屁孩看着樱井翔调转身往车子里走,连忙跟了上去,生怕他油门踩一脚就一溜跑了。自己东西还在车上呢,得像防贼一样防着樱井翔。

大野智一手攀上了樱井翔的臂弯。

樱井翔很少被人碰过,他气场是那种生人勿近型的,等级不高的女人只能看着他,却没有碰他的实力。

其实也只是纸老虎,樱井翔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坚强的人,谁会得抑郁症呢?

樱井翔感觉像是触电。

“哎,喜欢一个同性,有什么错呢?”大野智眉毛一搭,丧气地嗫嚅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樱井翔扬眉看了看他。


那大野智又乖乖坐到了他的副驾驶座上,还系好了安全带,“我这不是…情愿去相信美好的东西吗。”他笑了笑,有些心虚地看着樱井翔。

樱井翔没有说话,他向来都是悲观主义者。

大野智咽了口唾沫,“没事没事,等我长大了我就不像现在这样傻了。”

樱井翔却愕然,如果傻可以让人高兴快乐,那为什么傻会被叫做傻,这不是很聪明的举动吗?

然后摇了摇头,还是不想了。

“睡觉吧。明天找个市镇,去吃点早饭。”他伸手去车后座取了一条毛毯,丢到了大野智脑袋上。

大野智一手抱着罐子,一手给自己盖毯子,“也是…”他悄悄探头看了看樱井翔,看见他还在看手机上的新闻,大概是没心思和他这个小屁孩玩笑了,于是干脆安静下来,“睡觉睡觉,…天黑了。”

樱井翔闻言抬头,他忽然觉得大野智真的有些笨笨的,他是个聪明人,喜欢看笨人,“你怎么还抱着那个罐儿啊?”他不知道自己是笑着指着大野智手里的东西的。他没见过谁睡觉不抱什么布偶兔子却抱个又圆又硬的罐子的。

“啊,我大伯。”大野智低头看了看,确认樱井翔指的是自己大伯无疑。

“你大伯不是人?”樱井翔吓到了。

“在骨灰罐里面而已。”大野智解释,伸手拍了拍罐身,瓦罐嗡嗡地响。

樱井翔感觉自己耳边的声音只剩下嗡嗡声。

“你怎么回事!”樱井翔差点跳起来,差点把大野智推搡着挤出了汽车,要不是大野智用手按着车座,死也不出车门半步,早就被这么个冷血的成年人扔在荒野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嘛。”大野智吼了一句。


大野智后来告诉樱井翔,他是来给大伯送行的。

大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在日本的家,一个人来了秘鲁。一晃多年,本以为还能再见面,但人怎么就死了呢?

“他自己也没说清楚是什么病。这也没关系,死了么就死了,不是别人杀死的就不错了。我只清楚他叫家里人去安置好他。”大野智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钢笔字写得龙飞凤舞的,一看就是病入膏肓,没力气握笔了。“喏,留了信的。”

大野智又展开信纸来看了看,“他叫我去找一个叫神奈川男郎的人。那个人知道怎么去料理他的后事。”说完,大野智把信纸提到了樱井翔眼前,“是神奈川男郎吧…我没看错?”

樱井翔明白了,大野智不是gay,他大伯却是个gay。

还好还好,自己的美色和屁股是可以保住的了。

樱井翔舒了口气,接过大野智递来的东西,他眯了眯眼睛,很难辨认出信上那一堆线条是什么。

“大伯说,那个什么男郎是家酒吧的酒保。我想去那里找找,但是大伯住的那个小村没有酒吧,现在没有以前更没有,于是我开始满世界找那个什么…”大野智好像忘了,他把纸揉平摊在膝上,用手指着纸寻找了一番,“哦,不雨都酒吧。”

樱井翔打量了大野智一番,接过了他手里的信纸,“你是一个小辈,你大伯怎么会…”他刚想说,怎么会指名道姓使唤你来办后事,浏览一遍信纸,也只从信上看到了“家里人”三个字。

他大概懂了大野智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野智抬头看着樱井翔笑着。

“你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大野智摇了摇头,闪烁其词道,“世界好大啊…”说着抢过了樱井翔手里的信纸,躺倒在了副驾驶座上不再给樱井翔看。

“你会带我去找到那个人的吧?…反正你也没事干。”大野智掖了掖樱井翔的毛毯,背对着樱井翔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怕他,他觉得他是个严肃的大人。

“找到了你就回去。就这么跑出来…家里爸爸妈妈不担心啊?”

“他们知道…只是不知道我跑来了秘鲁。”

“为什么出远门?仅仅是为了大伯?”樱井翔合上手机,关了车里的灯。只有在黑暗里他才开始感受到异国他乡的味道,他才意识他睡在一条公路的旁边,如果身边没有大野智,他大概会陷入一种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而现在,因为那个旅行的同伴的存在,他的呼吸居然变平稳了。

“大学毕业了,我不着急找工作。只想在这里找找…艺术的感觉。”

“啊,小画家。”樱井翔不痛不痒回应了一句,没有作出半分评价。

大野智也没再说话,靠着车窗眯上了眼睛。


樱井翔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旅途上是多了一个人还是少了一个人,他虽然不喜欢和陌生人近距离接触,但旅途到底寂寞。

他五点钟就醒了。

大野智还窝在皮卡的副驾驶上,裹着毛毯,抱着大伯,冲着车窗,缩成一颗青团。

以前樱井翔喜欢在车子里抽烟,现在是不行了。

樱井翔带着一包香烟和一只收音机走到了车外,坐在引擎盖上听完了一个钟头的音乐早点节目,今天主持人还是没来上班,节目又只好放歌曲串烧,是昨天的歌单,昨天的歌单又是前天的,一天一天地听下来,樱井翔已经记住了歌曲的顺序。

坐到天亮得干干净净,樱井翔才回到了车上,那个时候大野智还没有睡醒,樱井翔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做,开了车走上了公路。

他想起来他答应大野智要去找个市镇买点早点。

他手握着方向盘,已经开始想象早餐该吃什么了。想来想去,牛奶加面包最简单也最好。

其实这是好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思考早饭吃什么这样的家常小问题。

可一日三餐,虽平凡却也是生的意义。


大野智醒来后把他大伯放在了车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去找的樱井翔。

樱井翔正在用英语买早饭。

那是一个很小的集市,秘鲁人一早就起来了,买卖、交谈把这里弄的很热闹。

大野智感觉有点热,脱了外套,“今天吃什么呀?”一边跑着一边冲到樱井翔背后,伸出一掌,拍了拍樱井翔。

“可颂,要吗?”

“要啊,我什么都吃。”大野智眨着明亮的眼睛,樱井翔看他的眼睛真的好清澈啊,或许这就是年轻人吧,青春与快乐或许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吃完了,我陪你去找神奈川男郎。”樱井翔看着他笑了一下。

“哇,一路上,只有你一个人肯帮我。”大野智跟着樱井翔趴在柜台上,眯着眼睛细细嗅了口面包的味道,“一路上,拦了不知道多少的车,就你…弄到最后,忍了我的胡作非为。”

“你,又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呢?”樱井翔闻言,朝对大野智侧立着,一手撑在柜台上,玻璃桌面上放了一张钞票,刚刚从樱井翔皮夹里拿出来。

“为了艺术创作。…”大野智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很好的想法,就想出来寻找东西。一直都画平淡无奇的东西,出不了道的。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名气,回什么家呢?”

“正好你大伯也死了…”樱井翔抿唇点了点头,果然啊,人世间何曾有真挚的感情,不过都是皆为利往,“可是不错啊,你的想法很好的。”

“没有,我很喜欢我大伯的!”大野智盯着樱井翔,“只是两件事情撞到了一起…”他低头道,“我没见他很多年了,我不知道他离开日本后又遇到了谁,也不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我只是想要找到他在这里的记忆。”

“你大伯如果也喜欢你们家,喜欢你的话,也不会死了都不回日本的。”樱井翔瞥了一眼大野智,淡淡说到。

他其实原先也不是这样不温柔的人,即使有些东西他早就看出来了,从前的他也不会这样直接说出来的,只是现在他病了,他没法变得温柔,恰恰相反,他需要一个温柔的人照顾他,只是他遇到的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屁孩,小屁孩不会照顾别人,还要别人照顾。


大野智拿了自己的菠萝可颂,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子里吃了起来。

一只手握着面包,一只手搂着他大伯。

“我去问了问那里的人,他们说,没有听过什么叫不雨都的酒吧。倒是利马,一直被喊作'世界不雨都',你要去那里找找看吗?”樱井翔瞥了眼生气的小画家,决定还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就下了吧。

大野智嚼着面包看着外面的风景,理都没有理樱井翔。

樱井翔想自己真是自讨没趣。


大野智后来自己拿了秘鲁的地图看了起来,用手指比了比自己身在之地和利马之间的距离。

“不远了。”大野智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樱井翔想,这孩子生气归生气,话还是听得进的。

“找到了那个人,你要怎么样?”樱井翔侧头看了眼。

“找他好好聊聊啊。”

“找不到呢?”

“继续找啊,再找不到,就把大伯放好吧。以后我死了,我自己跟他去道歉,到时候大家都是鬼了,他再生气也打不死我的。”

“死…”樱井翔想了想这个字,他想起来他今天还没有吃药,不过并没有很难过,也没有再幻听,除了为自己刺激了一下大野智感到微微的不舒服以外,一切都好。

“哎,没事的,都是一家人,该过去的其实早就过去了。”樱井翔组织了一下言辞,变着法讨好大野智。


把车停在路边,樱井翔把野餐布铺在引擎盖上,和大野智站着吃饭。

“昨天见面的时候,原来你是在吃饭啊。”大野智坐在车上,回忆了一下,那时正好是下午,阳光不算毒,就是有点亮,大野智眯着眼睛向上看了看,“哎呀,热。”于是撸起了袖子,“你这个盒饭,做的不是一丁半点的难吃。在这个茶碗蒸里我已经吃到了好几块鸡蛋壳了。”他抱怨了一句。

樱井翔瞥了他一眼,“小孩子吃饭就吃饭了,不要乱讲话。”

“可你也有年轻的时候。”

“但你也有成为大叔的时候。”

瞬间大野智就不说话了。

“听说你是个美术生,我就从那边的市集上买了点颜料,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着还是挺好看的。”樱井翔放下筷子,在尴尬的间隙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倒是可以缓解尴尬的话。

大野智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扬了扬眉,樱井翔严肃地点点头,大野智努努嘴,又慢慢低下头,然后像个兔子一样跑去找他的心肝了。

樱井翔看着大野智跑到车子里在车后座翻弄颜料的样子,好气地笑了笑。他从车上爬下来,收起餐盒——大野智虽然说他的饭菜难吃,却吃的干干净净。

“吃苦耐劳…”樱井翔笑了笑,大野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至少在这点上是可以肯定的。他挺乖的,这很好。

他就喜欢乖乖的小孩子。


然后在下一个市镇找到了路边旅馆。

大野智说他昨晚在车上睡的不是很好,老是梦到自己和樱井翔结婚了,一个晚上梦到三四回,次次都是自己穿婚纱,有点恶寒。

樱井翔一边开始一边听大野智讲婚礼的细节,也觉得恶寒。为了不恶寒,他们赶紧去找了一个小旅店,让寻找充实自己的大脑,把结婚的印象硬生生挤出去。

“一间双人房。”旅店虽然破,但很有异国特色,小得有特色,穷得也有特色。

樱井翔用英语和前台大妈交涉,大野智拿着速写本开始草草记录。

樱井翔一转身,正好撞见跟在身后一声不吭的小画家奋笔疾书的样子,“跟你走了好多里路了,总算看到画画了。”他抱臂。

“我有画的。”大野智顶嘴。

“画什么呀?”樱井翔看也没看,把手后伸,扫过柜台桌面,摸了房卡就走。

“公路。”大野智想了想。

“画好了给我看看。”樱井翔不在意地说。

大野智收起速写本,从地上抱起他的大伯跟着樱井翔乘电梯上楼了,“不给。”


双人间里是两张窄窄的弹簧床。

大野智脱了鞋袜,在床上躺了好一阵,一睁眼就是一角墙皮掉得稀稀落落的天花板,“这天,怪热的。”他说,他仔细感受了一下那个气温,他看到樱井翔坐在窗下的桌旁,那个人的手边放了一包烟,似乎是为了不影响到自己,他把窗子开得很大,风都是从那个口子灌进来的。窗帘被风吹得就好像大海上的波浪一样,有了灵性,只肆意地起伏。于是掩盖住了樱井翔。

大野智坐起来看了一会,又躺下了,“烟好抽吗?”他问。

“还行吧。”樱井翔弹了弹烟灰,他参加工作很久了,而像他这样为市场工作的人,每时每刻的弦都是绷紧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社会的齿轮,却总自己赋予自己极大的使命,自以为或许没了他这一小颗螺丝钉,社会就土崩瓦解了,这是他常常想的事情。于是就开始焦虑,焦虑一天天累积,总是有火山爆发的那天到来的。

他这样的焦虑是戒不了的,却可以用烟和咖啡缓解。

“我觉得你像是在坐牢。”大野智说了一句,“你们社会人,都在坐牢。”

樱井翔看了他一眼,“你没坐牢,你最自由,所以今晚你去买晚饭。”


大野智抓起樱井翔给自己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穿着拖鞋出门去了。

“两份盒饭,三包烟,随便什么烟都好。”樱井翔一边剃胡子一边嘱托大野智。

厕所和卧室是一体的,拉一道帘子分了个隔间而已。

花花绿绿的瓷砖上贴了几张三四岁小孩喜欢的贴纸,樱井翔从镜子后面的储物柜里找到了剃须刀,当他看到那个东西,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确很久没有打理自己了。

大野智见到的第一眼的自己,就是个蓬头垢面的废柴大叔啊。

说实话,他也忘记了自己西装革履的样子。


大野智掰着手把这几样东西一件件记下,一抬头透过白色的纱帘正好看到樱井翔在剃胡子,于是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走了。”他大声喊了一句,樱井翔带着一下巴泡沫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哦,小心点。”


大野智知道樱井翔给的钱是绰绰有余,他拿多余的钱买了一袋棒棒糖。

盒饭拿到旅馆大厅的微波炉里转了圈,在桌上冒着三两缕热气。樱井翔和大野智各自打开着盒饭,却都不动筷子,樱井翔看着大野智给自己带来的烟,“这是女式的。”他叹了口气。

“啊,可包装那么好看。”

“什么男烟用基佬紫,梦幻粉?”

“为什么不啊,你不觉得这个包装很像是渐变的星空吗?”

樱井翔揉了揉眉心,“你吃糖吧。”他给大野智剥了一根棒棒糖,塞到了大野智嘴里,其实就是好听一点的“给我闭嘴吧”的意思。

大野智白了他一眼,自知理亏,也只好默默吃糖。

樱井翔独自憋了会,想抽烟,却不想抽女烟,打火机刚刚掏出来,却又踟蹰着,最后自己忍不了了,剥了颗棒棒糖,权当烟吸了。

大野智笑了一下。


秘鲁的电视剧看不懂。一台电视机摆着也没有什么用。

樱井翔让大野智先去小隔间里洗了澡,然后再是自己。

“你有忧郁症的吧?”大野智等着樱井翔洗完澡出来,他在这间单人间里逛逛走走,却意外发现了樱井翔的秘密。

他有点担心他,当他看到樱井翔平常吃的那些药的时候,他居然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个咯噔是自从他有一次数学考了两分之后心里再也没有过的感受了。

樱井翔看了看自己放到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点点头。

“我是不是不该惹你生气?”

樱井翔盯着大野智看,那孩子一脸真诚,“对。”

“哎,但我已经惹你生气好几次了。”大野智抓抓头,“要不我跑下去再给你买三包男烟?我用自己的钱。”

樱井翔坐了下来,“我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没在你衣服口袋里摸到一分钱。”

“嗯…”大野智沉默了,他的确挥霍得差不多了,“可你为什么会抑郁呢?你是个好人…我舍不得你得这种病的。”他试着转移话题。

樱井翔把浴巾从脖上解下来,“只是有点迷茫了生和死的意义罢了。”

“我从来不会那么想。”大野智抿抿嘴,“我太笨了,想不了那么多东西的。”

“情愿这样就好,过一天是一天。活到老死。”

“你真的适合这样一次旅游。就好像是一直挤在高速公路上,寸步动不了,于是我拉着你,对你说,'既然堵着了,不如下车,我们去城乡结合部野餐!'”

樱井翔笑了一下,“你真可爱。”然后熄了灯。


人生在于一路行走,停停走走也是一种方式。


大野智过了忧心忡忡的一夜,他总觉得樱井翔快死了,所以难过了很久,睡也睡不着。


大野智第一次比樱井翔醒得早。他去旅馆的公共厨房给樱井翔做了早饭。

他还没有给谁下过厨。

“清粥,鱼脍,煎蛋。”开门进屋的时候,樱井翔已经醒了,依靠在床板上,好像是在读书。大野智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于是他蹬了拖鞋,凑过来漫不经心看了眼。

大野智看着他的眼睛,笑着介绍了菜品。

“吃吧。”樱井翔点点头。

“我刚才去问了,关于那个酒吧,那个男人的事情。”大野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捏的皱巴巴的宣传单,“就是这个酒吧。在不远的市镇上。”

樱井翔放下筷子,侧首看了眼,“真是在利马的。”音调毫无起伏的一个句子。

“好多年前的宣传单了,我看见老板娘拿来压在了玻璃桌面下面,花花绿绿的,真有意思。”

“你大伯呢?”樱井翔忽然想到了那个罐子。

“在我床底下。”大野智喝了口粥。

樱井翔想,难道真的可以记得一个人那么久,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想着他吗?即便人生只有一次,生死乃是大事,也毫无介怀地把自己后事交给一个人吗?

这事多大的信任?

他的生命中没有一个这样可以让他放心的人。

所以他是否该羡慕那个已经死了的,锁在罐子里的人?


这辆车继续开往利马。

大野智坐在车子里哼着歌,摇头晃脑看向窗外风景,“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m gone.”樱井翔记得这首歌,他这几天听了很多遍了,电影醉乡民谣中有名的曲子。

这首歌适合他听,也适合大野智听。

“哈,你也知道。”大野智转过头来。

“你怎么知道的?这首歌很老了。”樱井翔反问他。

“大伯喜欢听。”大野智伸手,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罐子,“我去大伯家收拾东西的时候,电视里播放的醉乡民谣暂停在唱这首歌的地方,大伯喜欢看电影,但没时间看完了。”

醉乡民谣是部神奇的电影,一整个故事拍下来,却好像没拍一样。

人生也差不多像是这样,即便是几十年地活下来,也好像是没活一样。

却煞有介事,意义非凡。

樱井翔开始想象那个大伯,那个神奈川男郎,他不清楚他们是情侣还是伙伴,却可以看见,在一家酒吧,两个男人亲密交谈着,或许在哼歌。

但那也是很久年前的事情了。


大野智找到了那个“不雨都”,在不雨都的“不雨都“酒吧,霓虹灯招牌架在石砖小巷里,闪烁着文字,各国语言诉说着这家的名字。

在白天,这里零散地坐着几个酒保。

大野智敲了敲门进去,樱井翔跟在他身后。

“神奈川男郎…有这个人吗?”店里只开了一扇窗,沉沉的沙砾服帖在地板上被照耀得分明。

那些酒保聚在柜台后,或交换着香烟,或独自练习着调酒。

“那个日本人?”坐在门口的大叔,叼着烟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大野智。

“或许是吧。”大野智不清楚那个人是哪国的人,那个人对于自己大伯来说,是不一般的存在,件件事情都清楚,可自己却不是什么事件的参与者,只能听说,可又听不全。

于是只知道他叫做神奈川男郎。

“十几年了,他早不在这工作了。”那个男的转过身去,发了一张牌。他似乎是个打牌的好手,他的手边摆了一瓶酒和叠好的纸币,架势十足。

“十几年了?”大野智瞪大了眼睛,“到底是美人迟暮啊…不顶用了?”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那个打牌的本不想理大野智,“只是辞职了,不干了。”

“那…我想见他。”

“你找他干嘛呀?一个小屁孩…你能有什么事儿?”

“我大伯找他呢。”大野智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罐子。

“你大伯?”大牌人略略思索了一番,怎么也不记得是哪号人物了,对面那个牌友却有些记忆,“那位是姓大野的吧,我记得,他们俩原先是…相好?”

“哦,对,是相好啊。”打牌大叔拍了拍腿,“我现在记得了。”记忆的回复好像一记强心针,让他有些兴奋。

大野智回头看了樱井翔一眼,脸上挂着笑,大概是这事快成了的意思。

他随后拿了纸牌在牌背面用圆珠笔给大野智写下了神奈川男郎的信息。

大野智从那个男的胡子里闻到了烟酒的味道,他从那种味道里想起了自己大伯,要是大伯还没有死,大概也也是这样一个男人,整天赖在酒吧里不走,白天打牌骗酒骗钱,网上点杯神奈川男郎调制的酒,讲笑话逗趣。

这酒吧小小的,却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味道也都有,但它在白天是沉默的,有酒水中冰块撞击的声音,也有吞吐烟雾的声音,还有发牌时纸间摩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大伯的声音曾经存在过。

活着的痕迹曾经存在过。


“走吧。”樱井翔拉住了大野智,大野智却想要买一杯酒再走。

他看到酒吧的招牌酒就叫做——神奈川。

所以他想尝尝。


在去找神奈川男郎之前,樱井翔和大野智在利马先住了一晚。

利马的夜晚不怎么热闹,大野智趴在阳台的白皮栏杆上吹着夜风。

风也很安静,很少有车子的声音夹带在其中。

“他们真的是同性恋人,还挺禁忌的。”他看着城市星星点点。

樱井翔给大野智叠衣服放到自己的皮箱里,一路上他给大野智买了不少旅行记念衫,一件件穿过来,大野智的小箱子也就只能装下几只臭袜子和羞于见外人的内裤了。迫于住房危机,樱井翔的箱子成了大野智的。

樱井翔看着大野智陷入愁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特别可爱。

“你在想什么?”他问。

“不知道,只是觉得,恋爱很是困难。如果我爱上你,我会像大伯一样,和那个男郎分居两地,最后剩下一个人死了吗?”

“你喜欢我吗?”樱井翔笑了笑,“大家都不是基佬,乱想个什么劲呢?

“有道理,”大野智点点头,“我该提防你。”


樱井翔带着大野智下楼去转了一圈,他实在是拗不过像大野智这样用卖萌来撒娇的孩子,那个人只要瘪着嘴往沙发上一坐,紧贴着你却一句话也不说,让你等了好半天,却说,“唔…”唔了半天唔来了下文,却是,“外头的风好凉哦…”

说实话樱井翔自从大野智瘪着嘴坐下来,就已经投降了。

出门遛弯,那就遛呗,家猫喜欢,能有什么办法?


大野智还想去酒吧,不是什么不雨都,只是随便找了就近的。大野智穿着拖鞋短裤,手里握着汽水,静静地站在店门口听着乐声。

“要进去么?”樱井翔喝着冰矿泉水走过来。

“进去看看吧。”大野智点点头。

不是安静的酒吧,酒吧里有个舞池,大野智拉着樱井翔去跳舞。

“你会跳舞吗?”樱井翔有些无奈。

大野智摇了摇头,“扭起来就好了嘛。”然后一个人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樱井翔是放不开的成年人,不喜欢和小孩子搅合在一起。但又不放心大野智一个人玩,于是只能像块木板似的站在他身边,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也不知道这样的乱舞到底有什么吸引别人的地方,大野智竟然被男人摸了一把屁股。

吓得他僵了下来,再也不敢肆意地扭了,只慢慢转过去找樱井翔的存在,看到了那个一脸阴郁的老男人才开口道,“我好像…被男人摸了屁股。”

樱井翔没想到自己像个贴身保镖一样看着大野智,也能被基佬钻了空子。

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了。

“去角落里吧。”樱井翔钳住大野智的肩,把他往舞池的角落里搬。那里除了一对情侣在互相咬嘴唇以外,倒还挺干净。看来猎艳的只喜欢往人潮里去。

大野智低着头,似乎在想刚才的事情。

樱井翔看不清楚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何感想,却觉得这种事情总是意料之中的。他的这位大学生,长得就很好,二十多岁的人,白白净净,小鼻子小嘴,眼睛却闪亮亮的,乖巧的一汪池水里盛着慧黠,再加上那段腰身,他怎么不讨人喜欢?

“会跳交谊舞吗?”樱井翔听着酒吧里放着的音乐,一阵一阵的好像涛击巨石,让人颅腔里嗡嗡地响,大概年轻人喜欢的也就是这样激荡的东西了,可他不是年轻人,他是个压抑的悲观的社会人,他总是想着安静的,老一派的东西。


樱井翔教大野智跳了一支交谊舞。

挑最入门的恰恰。

樱井翔甘心走了女步,虚抱着大野智,告诉他接下去该怎么走。

大野智却在樱井翔怀里一边笑着一边跳了下去。

“你知道吗,外面在放电音啊。”大野智搂着樱井翔的腰,笑得特别灿烂。

樱井翔依旧走着他的女步。

他在想,那个大伯和那个男郎,是否又在这样一个地方,静悄悄跳着他们的舞,一支与外头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舞。


跳舞,是桩的美丽的事情。


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大野智一个人在窗户下面练习舞步,他的架子端得很稳,好像怀里真的抱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呢?哎,要怪窗外的阳光,那东西就像一层纱一样,罩住了那个神秘。

樱井翔穿着四角短裤站立在窗边,打了个早安哈欠,“在练习?”他问。

大野智点了点头,“很有意思。”

樱井翔也点点头,“大学时候学的,并派不上多少用场。”

“人生又不是实用主义,有的东西,虽然好,却只能放在心里,天晴的时候拿出来晒晒,却开心得像是泡到了蜜罐子里一样。”大野智转了一个圈。

“……小屁孩。”樱井翔看着大野智,扬了扬眉。

大野智却一把拦住了樱井翔,“来,试试我练的怎么样。”

樱井翔还记得昨天晚上,在那个酒吧的角落,他穿着一双穿了很久的皮鞋,那双皮鞋太旧了,不怕踩,所以他放心地让大野智踩。每踩到一次,大野智就笑一次,笑到没力气了,就扶着樱井翔的肩说,“让我缓缓。”

昨晚有香烟也有酒精,酒吧的灯光也很扎眼,一切糊里糊涂,让人理不清时间,看不透现实,就好像是在现实世界里做的一场梦一样。

只有在窗户下的这支舞,让樱井翔和大野智共同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的,什么叫做美好。

大野智穿着旅店的拖鞋,樱井翔也是。

两双白色的拖鞋在旅店方方正正的瓷砖地面上擦出安安静静的,舞蹈呼吸的声音。


大野智在那之后联系到了神奈川男郎。

昨天,那家酒吧的老板给了大野智关于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大野智先在旅店里联络了他,报上大伯的名字后,那个人终于同意出来一见。他们相约在神奈川男郎家门口的一家咖啡馆。

樱井翔坐在自己的小皮卡里抽烟,目送大野智抱着他大伯进了店。神奈川男郎就靠窗坐着,是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手边放着一束迷迭香。


“没想到,以这么奇怪的方式再次见到了这位客人。”神奈川男郎蓄着胡子,剪了短发,他却说自己在和罐子里那位相见的时候还是个白白净净得好像大野智的日本小青年,他在酒吧调酒实习,却有个男人,每天固定地拉开在他面前的椅子,对着他坐了下来。

他第一次停止工作,放下手里的器皿,瞥了那个顾客。

“原来还是个人,躺在床上正正好好,既不挤得慌,也不空得慌。现在却可以一个人缩进了一个罐子里。”大野智把骨灰递给了神奈川男郎,那个男人笑着伸手,只抚了一遍罐身,就把手收了回去,“你害怕吗?家里的长辈,是这样的人?”

大野智先喝了口手底下的咖啡,再摇了摇头。

“呼……”对面的男人呼出了一口气,“他是同性恋,我是双性恋,两个齿轮相撞正好撞入了彼此的齿中。人生于是就像是长途旅行,见到了不错的风景。我和他相濡以沫,自以为人定胜天,即便周遭环境嫌恶我们,但我们总可以挺过去,既然已经把人生最大的意义压在了爱情上,就要守着这些家私。后来,你也看到了,我们分开了……”

“为什么?”即便知道那个男人接下去会解释为什么但大野智还是想多嘴一句。

“吵架了,我们守了很长时间,但最后输给了彼此的感情。现在回过头来想,他居然还记得我,还叫我来帮他的后事出主意,而我呢,当初的点点滴滴自以为忘了,但现在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走过去。这是爱情吗?……我想,或许自以为一切都完了,只是因为人生这场旅行,它停了下来,我们以半道野餐的方式,欣赏了外边的美景,沉默地咀嚼,然后再各自上路。只可惜,我们挑了奇怪的路走,于是再也没能遇到。他死了,我呢,又遇到了真心喜欢的女人,开始在修车厂上班,领工资养活她也养活我的女儿。”

“那如果有回头路,你会走吗?”

“为什么要走?这就是人生啊。”

大野智看了眼窗外的樱井翔,“野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于失去,在于新的获得。你失去了笃笃笃一直走下去的机会,但你有了时间更仔细地看看周遭,当你站起身来,你还会发现你的肚皮饱了,你或许还会不经意间转回身看看你走过的路,那好长啊,你这样看着,于是知道了什么叫满足。然后端着你吃的饱饱的肚子,继续乘车开了下去。”

“大伯也会这么想吗?”

“我不知道。”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要是在的话,我觉得他不会反驳我,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偏袒我。”

大野智笑了,“那么,那个罐子里的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神奈川男郎看了看手里的咖啡,“带着他旅行,把他撒到景色好看的地方。他以前说过,他想去旅行,可是刚来秘鲁,我们都没钱。”

“所以,这是大伯迟到的旅行。”


神奈川男郎最后向大野智推荐了一首歌,电影毕业生的斯卡布罗集市,他说,他想说的话可以简单地用这首歌概括。


大野智抱着神奈川男郎带来的那束迷迭香回了樱井翔的皮卡。


大野智说,想和樱井翔分离。樱井翔想去世界的最南端,而大野智只想带着大伯在秘鲁转悠一圈。

旅店里那张放饭的小桌板上,摊上了大野智的旅行杂志,零散放着的几张白纸,是他用来摘抄的。

樱井翔一边吸烟一边看着大野智奋笔疾书,“你是说,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大野智点点头,“据说有这种火车,环绕一圈,专往美景那里奔。我看看啊……我决定,先去…嗯,先去的的喀喀湖。”

樱井翔弹了弹烟灰,把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这样啊,那挺好。”

大野智要走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他们原本也不是一路的,既然对方已经要把办的事情解决了,那他要走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想想有点寂寞罢了。

说道火车,樱井翔又想起了大野智哼唱的那句“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这是一首好歌。

miss 错过,miss 想念。

樱井翔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好几个月的忧郁情感中出现了一个异端——思念。

大野智还没走,他就开始想他了。


樱井翔站起身来,问大野智,“你恰恰学得怎么样了?”

大野智第一次看到樱井翔这么灿烂这么主动地对着他笑,“还行。”

“我们最后再跳一次吧。”樱井翔站在窗子下面,窗外是白色的月光。


大野智搂着樱井翔的腰,默默无语地迈着自己的步子,忽然,他想到了神奈川男郎那束迷迭香。

“樱井翔,你告诉我,迷迭香的花语是什么?”

樱井翔只记得哈姆雷特里有一句: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想;亲爱的,请你牢记在心。

大野智听了之后点了点头,笑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樱井翔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跳舞。”


大野智买的火车票是一个多星期以后的。剩下的这一个星期,他可以和樱井翔去利马的街上逛逛,像个游客一样参观参观。

大野智怂恿樱井翔拿本来就不多的钱花到他的绘画用具上,他说,他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画画。

樱井翔却抱臂,“我都快忘了你是个画画的了。”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呀?”

“游民。”樱井翔口气冷冷的。

“就你是个高管,一天天欺负我们这种找不到工作的。”

这又戳到了樱井翔痛处。


大野智说他画的是一条公路,和一片向日葵花海。

樱井翔仔细想了想,那不是第一遇见的地方吗?

大野智嘿嘿一笑,从床底下抽出了他藏了好久的宝贝。

“怪不好意思的。”确实,他画的哪只是一条公路,一片花海,还有一辆车一块野餐布一个人呢。

“我有这么好画吗?”樱井翔笑了笑,“没意思。”

“你别害羞呀!”大野智跳了跳。


旅馆的窗户还开着,窗子外面的风吹进来,大野智拿笔压在桌上的攻略全被吹落到了地上。


大野智留下来的画当做了旅行纪念,樱井翔一边说着没意思,一边又天天举着看,就像大野智抱着他的大伯那样寸步不离。

他一边看着大野智画下来的自己,一边看见对床的大野智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了自己买给他的衣服,一件两件三件理得服服帖帖。

“喂,小鬼,”樱井翔用手压了压床板,让自己站起来,“你会不会整理啊?”他说着,向大野智走去。


樱井翔给大野智买了一只拉杆箱,又帮着他整理了拉杆箱,然后他送他去了火车站。


车后座里摆着一束樱井翔买给大野智大伯的迷迭香。

他有时候也弄不清,人生命的终结到底是以什么作为基准的,因为他常常觉得,旅行时不单单是他和大野智两个人,那个已故的人,总是在影响着他们,就像向导一样,偶尔说教,又偶尔同他们一起唱歌。

他弄不清的东西有太多了,所以他决心寻找,他还是想要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什么?前路有什么?他一直都很想明白,他想得越厉害,就想抽烟得厉害,所以这几天又开始差遣大野智去买烟了。

大野智抱着他大伯和迷迭香下车,最后对着樱井翔说了一句,“记得戒烟。”

他的眼睛第一次不那么闪烁。

樱井翔怀疑,大野智是不是真的想要走,大概是这个小屁孩,走着走着,又突然反悔了吧。


“喂!小鬼……”樱井翔给还没有骂完,大野智就关上车门走了出去。

秘鲁的火车站人流不算拥挤,但客流量也并不算少。

樱井翔是个日本的上班族,他习惯了拥挤的地铁站,可似乎是离开故乡太久的缘故,他已经忘记了曾经摩肩接踵的感觉,他的眼力也在诡异的慵懒生活中退化了——大野智一会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想,大野智到底比自己少生不少年,眼睛还是好的,他居然可以在那片黄灿灿的向日花海中一下就捕捉到自己。

相遇近在眼前,离别就在眼下。

他无心逗留,轰了一脚油门就走了。


可他开着开着就后悔了,他走上一条公路,路边都是向日葵。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从前他想哭但哭不出来,医生说他是太过要强了,可现在他好像又太过软弱了,竟然能够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下了泪,直到滴到自己的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于是他掉转车头。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樱井翔奔跑在火车站里,从一个月台跑到另一个月台,一双双攥紧火车票的手从他的眼前漂浮过去,那些手大大小小,黑黑白白,他都不认识。

他已经毕业十多年了,很少再跑过步,这是他跑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他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在南美的火车站里到处冲来冲去的亚洲人的,他只在乎自己内心,他的内心好不容易迸发出了一丝火花,一丝欲望,一瞬间他好像知道了旅行的意义,人生的尽头。

“大野智!”他在长椅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小个子,背在背上的画板,夹在腋下的贝雷帽,包在怀里的大伯,还有一撇八字眉……他看到了,于是他一笑。

“我开车带你去的的喀喀湖!”樱井翔看着大野智一脸惊喜地转过头,像根小柱子一样挺起来,然后朝自己跑过来。

于是他张开怀抱迎接。

-------------------------------------------------

文里面赋予给翔哥哥的感受,譬如幻听,还有一些想法,其实都是我心态最不好的时候我自己的感受。还有些别的我没写,不说了。

老铁们,我其实是个阴郁的人,写治愈系多半是为了治愈自己。

其实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也不想对着读者说,但最近情况严重,我也振作不起来,这不是主观可以调控的,所以我选择投降。


应该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所以,我更文的速度,应该会更慢。

而且,我还进了新坑,沉迷饶舌老秦人无法自拔。


看老秦人的时候,我还是很快乐的。


变着法宣布自己缓更升级,进了新坑。

我是狗子,祝你们开心啦!

评论(21)
热度(239)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带狗子

end but you are my soul forever

© 带狗子 | Powered by LOFTER